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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挽诗绝唱,一代针神诗传/郑元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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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元英来源:海门市张謇研究会网址:http://zhangjianyanjiu.org

民国挽诗绝唱,一代针神诗传

——读张謇诗《惜忆四十八截句》

 郑元英

作为近代重要诗人,张謇在诗歌上的成就往往为其事功所掩。民国初年,张謇为刺绣大师沈寿写下的大量的诗歌,其中在沈寿去世后所写的《惜忆四十八截句》,是饱含着痛苦与哀伤的祭礼,是蕴藏着敬重与怜惜的赞歌。

沈寿是清末民初著名刺绣大师和刺绣教育家,她融汇中西开创仿真绣,其作品名扬国际、屡获殊荣,被誉为“世界美术家”。沈寿用其生命的最后八年时光在南通这片土地上教绣授徒、广育桃李,泽被后世。她绝世独立的神采、高洁端正的品行得到了张謇深藏于心从未被唤醒的倾慕与眷恋。“爱敬在生平,义任后死责。叙之以为诗,付与挽歌唈。”这四十八首诗是张謇献上的挽歌。惜者,痛惜,惋惜,珍惜是也,忆者,既可指回想过去这一思维,也可以是指那些留在心上的记忆。四十八首绝句以时间为序,张謇在痛苦中追忆他与沈寿从相遇相知到天人永隔的点滴,以此纪念沈寿四十八年的人生。组诗叙事性强,不仅可做沈寿的小传读,从中可钩沉出沈寿到南通八年中的点滴,亦是张謇的一段情史。张謇与沈寿在南通相守的这八年岁月如江水漂月,荡漾流光。将深切的情感通过那些深藏在记忆中的小事,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娓娓道出,质朴动人、缠绵悱恻。

《惜忆四十八截句》描绘出张謇眼中的沈寿——她那高洁隐忍令人敬重的品行,她病弱身体的窈窕与美丽,她一言一行的优雅与整洁……那是一位“近文史而晦不自矜,一新旧而识能达礼。论艺术则古人未胜,论才行则女子能奇”的艺术大师,一个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可敬、可叹、可爱、可怜的女性形象。

张謇称赞沈寿的美丽、窈窕,“有斐馆前春水生,唐家闸外暮潮平。登楼即席殊矜重,不似惊鸿始为惊”。(《其三》)曹植曾在《洛神赋》中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描绘洛神美态。“不似惊鸿始为惊”,从张謇的内心感受写出了沈寿的魅力给他心灵带来的冲击,一见“惊”心。张謇笔下的沈寿天性“笃婉芳洁”,日常“单衫复帔皂罗裙”,穿着素衣黑裙披着精致的帔帛,简约雅致;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优雅从容,“但覩周旋登降节,如闻窈窕女师篇。”沈寿的确是典丽迷人的,沈寿不但美,而且还拥有前无古人的刺绣绝技,是举世难寻的人才。

张謇诗中的沈寿是一个承前继后继往开来的艺术大师。他还在诗中记录下沈寿自述艺术求索之路。“岩壑佳人悟道坚,髑髅绣罢一悽然。赠儿叙别饶深意,苦道生平刻楮年”。(《二十五》)当时张謇之子张孝若要赴美留学,沈寿以自身在艺术上不断求索的经历来激励张孝若。沈寿出身刺绣世家,自幼学习中国传统的刺绣技艺,“及露香而犹耻寻常,游日本而博求知识。归参画理,如范宽以造化为师;誉擅针神,非灵芸于帷幕暗索。”[1]在技艺已经比肩古人时仍不满足,学习西方油画、摄影艺术,游学日本研究日本美术绣,融汇中西,取法自然终于自创“仿真绣”。在沈寿“病而剧”的时候,张謇担心“其艺之不传而事之无终也,”在濠阳小筑沈寿身体稍好时,张謇“时时叩所谓法。属其自绣之始迄于卒,一物,一事,一针,一法,审思详语,为类别而记之。”[2]他主动提出要帮沈寿总结她几十年刺绣的经验与技法,几个月里,一病妇,一老翁,“日或一二条,或二三日而竟一条。”积数月而成此谱。“绣谱编成稿四三,语言文字当行参。”(《四十四》)“且复问,且加审,且易稿,如是者再三,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张謇是沈寿真正的知音,“空前独负千秋业,只有青青那有蓝?”他意识到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沈寿开创的刺绣绝技具有的伟大意义,他要让此项事业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此举不仅为沈寿,为南通,甚至也为人类,为艺术本身。“以是寄古今无涯之悲,宁独以慰寿舒其幽忧,而偿其传授之劳也”[3]

张謇的诗作留下了沈寿作为中国最早的女性职业教育开拓者的剪影。清朝覆灭后皇家绣工科停办,沈寿和其姐沈立在天津自筹资金创办了“自立绣工传习所”,一心想通过教绣来帮助女子们以绣自立,从而自立立人,实现自身的价值。张謇用诗歌记录下沈寿作为一名筚路蓝缕的开拓者的一面。首先沈寿“能自立,能耐事。”由于校舍还未建好,教学场所一直不固定,女红传习所先后在南通女师附小、图书馆便房等处借地办学,沈寿借住的女师范学校宿舍条件艰苦,房顶漏雨,床板潮湿,如《惜忆》其四里提及“累君避漏中宵坐,取次移床达旦休。”其五里说“适寝如何白板床?然处湿亦郎当。”可她却全无怨言,“若非问疾亲知过,宁肯微词有短长。”不畏艰难,吃苦耐劳,拼搏实干。

沈寿“先人后己,深明大义”。在女工传习所上轨道之后,张謇兄弟决定要给沈寿加薪以表感激,可每次提出沈寿都拒绝。沈寿深知办学的艰辛,为了刺绣教育在南通长期稳定的发展,她宁愿希望自己的收益减少以减轻张謇的负担。《惜忆》其六专记此事“设矩陈绳自牧卑,先人后己谨铢锱。当时只道闺房秀,百辈能容那得知!”沈寿不计名利、深明大义的胸襟则令张謇折服。

在张謇的《惜忆四十八首》再现了沈寿对事业的执着和对名利富贵的漠视,这些不仅在当时令张謇感慨赞叹,在崇尚物质的今天更值得读者推重。其三十五称赞她对事业呕心沥血“报德方终还广业,好名直以命相磨。”其三十六感叹她能以大家风范包容众人的臧否,把世事沧桑化作一叹了之。“岂无适触苍芒感,却付低声一喟中”。

“致病非今见始今,一言顿使淚霑襟。终身自分无人觉,不道医和是圣心。”“病如眠起柳孱孱,愁似蕉心旋旋攒。谁与金刚无量寿,可怜犹作健儿看。”张謇在痛苦中追忆一位坚韧又脆弱的女性是如何日复一日的承受病痛的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又是如何在死亡的威逼下,绽放出生命的尊严与美丽。“医申申戒其静而养兮,事所尸而焉静。求得代而解事兮,并世乃无可问。”[4]明明已经病得如风中弱柳,却还坚持为学生上课,“但非病不能起立,无一日不为诸生勤勤指授。”“碧纱厨外淡无风,灯影微微帐影笼。梦浅时惊双唳鹤,簟凉独怯五更鸿。”勾画出的则是一个易惊、畏寒、寂寞、无助的弱女子形象。《惜忆》二十八:“秋清冬凛接春温,弱不禁销绮样魂。”然而“随愈随病,随病随愈”。病魔缠身的沈寿却始终保持着好洁爱美的天性,即令“病榻之中,弥留之际,镜奁粉盝不去手,衾枕依倚之具,未尝乱尺寸,食饮汤药无纤污;拂听之言,做闻其喟吁一二而已。生平性好,兹可谓贯彻始终焉。”惜忆其四十六感叹她的整洁:“亦制新衣爱旧缝,但非卧病不朝慵。便因好洁储芳泽,犹有陈罃在笥封。”《惜忆》三十二里写她“爱看花影颤偎偎,爱听花铃细细谐。问影所来声所自,几回倾注溜云钗。”对自然美的喜爱甚至可以缓解疾病的痛苦。从张謇第一次见到沈寿直到伊去世,沈寿在他的眼中一直保持着高雅洁净的形象,“羌芬洁而整暇兮,抵死未差于分寸。”正因如此,张謇将沈寿的墓地设计为莲房形,以象征她的高洁。这样楚楚动人的形象在《牡丹亭》、《红楼梦》等戏曲传奇、小说中或有出现,但如此丰满真切,细腻生动,既美好坚韧又隐忍病弱,既是谨言慎行才华无双坚守旧道德的美术大师,又是追求自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坚持传业授徒的教育家,这样的形象不独在中国诗歌史中,即使在中国文学史中也是罕见的。

以诗为史,《惜忆四十八截句》既是张謇个人真切感人的情史,刻画了他与沈寿交往的重要的时刻、难忘的画面;也是沈寿的小传,记录下她在南通创业、授课、生活乃至生病去世的整个过程。组诗如同一部充满华彩的交响乐,前三首是它的序曲,奠定基调,展现主题。追忆他与沈寿的缘起从1910年在南京“余初不知世有沈雪君也”,“爱其艺,然未识也。”到1912年燕市、津门,连续两次错过,三年吹彻玉参差”。1913年沈寿终于接受聘书,来南通就任女红传习所任所长,教授刺绣。二人终于见面,“有斐馆前春水生,唐家牐外暮潮平。”惊鸿一见春水生,可怜佳人殊矜重。

随后四十三首诗可分做三个乐章:第四首到第十七首是第一乐章,时间从1914年八月到1917年四月,主题是“筚路蓝缕,相敬相知”。沈寿与张謇兄弟携手筚路蓝缕将女红传习所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并把所内繁重的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在这一过程中,宾主甚是相得,沈寿身上那些可敬、可爱、可怜惜之处,无一不在张謇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段岁月如典雅抒情的行板,虽然中间也因沈寿生病被笼上一层阴云,但总体调子是昂扬愉快的。

第二乐章的主题是“谦亭养病,绣字证情”,民国六年(1917年)农历四月沈寿气痛昏厥,又血崩,五月借张謇在南通博物苑之“谦亭”养病,寿在病中发绣“谦亭”二字留至谦亭。七月开学,回所里任事,不久病复发,再回谦亭养病,直至年底留谦亭度岁[5]。《惜忆》诗十八至二十九,追忆的正是沈寿病重借谦亭养病这期间的事情,像一曲忧伤又缠绵的柔板,虽然难以摆脱死亡的焦虑与恐惧却偶尔也闪现轻盈喜悦的旋律。

《惜忆》组诗从第三十到第四十六首是第三乐章,犹如悲伤,沉重的慢板。死亡的阴影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躲避,美好的生命如风中之烛,明暗摇曳间仍时而迸发炫目的火花。这是沈寿生命的最后四年,其“生活与药为进退,而中医、西医药方几厚二寸”[6]。在死神的步步紧逼之下,张謇与沈寿的心灵反而得以靠得更近。第三乐章的主题是“向死而生,同写绣谱”

组诗四十七、四十八,是交响乐的尾声。民国十年五月三日凌晨,沈寿病逝,张謇日记载:“是日为县道通车行礼,故二日夜十时即睡,交十一时三刻忽醒,旋又睡,仅时数分,阿祥来报雪疾且革,急起而遽逝之报至矣,时方子正。抚尸微温,怆痛不可言……”[7]其主题是“留葬所卒,招魂狂想”。

张謇的这组诗不是悼亡诗,亦非礼教之内的情感,乃是为情而造文。“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此真所谓以血书者。诗言性情、诗言事,虽然过于具体的、个体化的文学表述难以被读者借用为表述情感的载体,但也因此情感体验的表述更显得真切含蓄。诗歌史上这样生动有趣的细节亦是不多见的。

例如:组诗十五“北户骄阳向晚炎,商量复障与重帘。燕儿语罢旋罗袂,蟢子飞来著镜匳。”这是张謇回忆起女红传习所刚搬到南濠北岸长桥西侧时,他与沈寿一起商量怎么解决女红传习所的洗晒问题。“商量复障与重帘”,最日常化的小问题,被大历史完全忽略的生活细节,是选用层层罗帐,还是挂上几重帘子,这么普通的室内装修问题,诗人却完全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燕儿语罢旋罗袂,蟢子飞来著镜匳”那语音悦耳,衣袂翻飞的真的是燕子吗?一个“旋”字似乎让读者也感受到那满溢在空气中的轻快。蟢子又称喜蛛。镜匳则是典型的女性化意象,象征着女性的美丽。蟢子似乎呼应了沈寿刺绣大师的身份,也可能预示着未来女工传习所将蒸蒸日上。“燕儿语罢旋罗袂”是热烈的,外显的,是有声有色的,或许是外人也能看到听到的,“蟢子飞来著镜匳”,则是悄无声息,细微难察,是内敛的,是拨动心弦的。动静之间,喜乐难言。

又如其三十八“脚疾从来一大事,按摩亦自千金方。可怜胫肿谁消得,藤倚南荣自纳凉。”民国九年(1920年)夏天,沈寿的病越来越重,腿脚渐渐浮肿。诗句质朴,明明深知是“一大事”,又知晓“千金方”可却只能日复一日看着沈寿受着疾病的折磨。据余觉《痛史》言:“沈寿偶恙,张亲伺汤药,无微不至;沈寿偶而外出,张心急慌忙,动色劝阻,谓病不宜劳;”然而在这首诗中,诗人却只能远远的望着他所关心的人,“藤倚南荣自纳凉”,望着她病弱的身子倚靠在藤椅,慢慢地被笼进夜色里。心中有无限怜惜,却只能眼睁睁任其独自承受折磨。这样怜惜书写多见,但写不得表达怜惜,不能尽力,只能远远望着的心痛、怅恨,这样的真切独特的情感体验也是传统诗歌中少见的。

再如组诗最后一首“召亡曾试鸿都客,召得爷娘百种哀。汉武歌词君最熟,他时帐里倘能来。”张謇曾教授沈寿写诗,还亲自为其编写了教材。“汉武歌词君最熟”沈寿熟悉的是汉武帝的哪首诗歌呢?令人遐想。然而张謇此处并非仅是引用典故来表达哀思。从六月三日到七月,张謇在几乎所有沈寿到过的住处放置沈寿的遗像,题写遗像诗,甚至在手术之后,稍能起坐,即作《题雪宧像》诗。张謇盼着沈寿魂魄归来,期望能与其梦中相见,为此他一连写了七首《雪宧遗像诗》,分别放置在倚锦楼、倚锦楼西室、濠阳小筑、介山楼、梅垞、曼寿堂。七首全部都是招魂诗,在倚锦楼西室,他一再的表白“对月床犹待,乘风路不难。东头吾所憩,勿怯复松寒”。濠阳小筑内,他相信死后的沈寿定然摆脱了疾病的折磨,“室未他人入,床仍昔日支。洋洋如在右,昧昧我思之。欲下应须远,无言转惜妫。虚窗风亦启,不是病中姿”。西山的介山楼距离沈寿的墓地很近,“咫尺新坟来往便,楼头烟月候黄昏”,梅垞是沈寿生前张謇一再跟她提起的地方,“生前曾为说梅垞,千五百株花四围。如子故乡香雪海,花时来看是耶非?”

《惜忆四十八截句》是沈寿去世后张謇在悲痛中写成。在张謇去世后,其子张孝若将组诗编入《张季子九录》中,此组诗才为世人所知。其时沈寿的丈夫余觉一直在告张家“霸葬夺产”,1931年《张季子九录》出版时,张孝若已经受此官司困扰多年。然而即使在谣言纷飞,众口铄金的情况下,张孝若也没有删除九录中与沈寿有关的诗歌,为文学史保留下这民国挽诗的绝唱,令后人亦可在诗句中,感受一代艺术大师的人格魅力。

(作者系海门市张謇研究会会员、海门市历史学会会员、复旦大学文学院博士)

参考文献:

[1]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①》第520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

[2][3][4]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⑥》第477页、第478页、第504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  

[5]刘凡:硕士论文《论沈寿对中国刺绣艺术的贡献》第77页。

[6][7]李明勋,尤世玮:《张謇全集⑧》,第901页,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


文章分类: 謇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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