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盛昱与张謇的师生情/赵 鹏249
来源:海门市张謇研究会网址:http://zhangjianyanjiu.org 盛昱与张謇的师生情
张謇与盛昱的交往开始于光绪十一年。这一年张謇三十三岁,以一领青衿在外游幕多年后,觉得还是要通过科举为自己谋个“正当”的出路,于是赴京来参加顺天府的乡试。本来,南通州的张謇参加乡试应在江宁贡院,不想这年有他老师名义的孙云锦当了江宁知府,门生应试照例就得回避,这才无奈而北上的。不过此行对张謇一生的意义颇为重大,不仅是他此次考得好成绩,更是结识了一些比以往更高层的师友,盛昱就是其中的一位。 盛昱字伯希,一作伯熙,号意园,在满清宗室里颇以文才著称。他的年纪虽然只比张謇大三岁,却是英年就考中进士,其时正任国子监祭酒,负责着全国最高等的学府。张謇这次乡试,依例事先要经过国子监“考到”和“录科”两场资格考试。据张謇在日记里所记,这次考试的成绩,考到为第一,录科为第四;而张謇日后在挽盛昱对联的小注里却说“光绪乙酉謇举京兆,先生时为国子监祭酒,考到、录科,均辱置第一”。后者追述中的更改名次,大概是想借以强调盛昱对自己的赏识。 本科乡试,张謇考得“南元”,接下来自然是宾主酬应,不在话下。值得注意的是,张謇与盛昱此时的往来,还不仅仅局限于这个表层。《啬庵自订年谱》就记到其时:“与伯熙谈朝鲜之危,不亟图存,必为人有,因以前策示之,共太息而已。”这里所谓的“前策”,应该就是张謇三年前写的那个名闻一时的《朝鲜善后六策》。而张謇挟此“前策”赴京,可见其意图也就不只是为赶考那么单纯。他与盛昱对东事的共同关注,在日记里也有反映,如七月十六就记着:“伯熙来,久谈。知吉林旗丁多改汉籍,以避征调。神机营抽练之不得人,军法之宽弛,竟以月十馀金不能练一健卒。坐饷二两一钱,加马饷七两,调防他处加三两,则十馀两矣。朝鲜之徘徊两可,必有为人剖据之势,真可慨也。”而后来随着时局的变化,到了九月二十四日就更记着“为意园拟陈朝鲜事”,直接条陈建言了。 代拟条陈的张謇那时已中举人,之所以还留住京城,是为着要连赴来年春季的会试。然而这回竟是铩羽而归,并且此后几年连连失利,包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光绪十八年的会试,也阴错阳差,名落孙山。到了这个地步,张謇也是心灰意懒,以致“尽摒试具”,不想再踏科场之门了。 就在这时,翁同龢建议张謇留在国子监任事,而盛昱也留言转告众学生意欲代他捐纳学正的消息,甚至学中的阮申仲和李洛才还登门来劝说。不想心高气傲的张謇为此深感蒙羞,犟牛脾气一上来,则是峻辞拒绝。他在致李洛才的信里,把话说得义正辞严: 甲申以后,盘旋闾里,不能远客。非独横览九州无可适足之地,亦躬耕养亲其素志也。报罢而因人之赀以为官,非独名义有所不可,将从军时之不受保举,己丑、庚寅之不考中书学正,区区微恉亦无以自明于天下。人之立身行已,当使本末校然,岂可苟简。今早谒谢常熟师,师真知我。谒意园不直而归,复见留札。南学诸君情施于过当,势近于劫持。申仲初交,或不能见谅;足下当通两家之驿,何可复有两可之言?且人之相处,当使彼此宽然得以自见。亲在而望中进士,不成进士,依旧归去。生平志事,即此校然,毫发不可自昧。幸为坚谢申仲,转告诸君,以君子之爱人,容匹夫之立志。设使强而为之,将来下走除官不拜,成何事体耶?无任惶悚。 张謇的志意坚决,势已无人能留,在他离京前夕,盛昱留一纸条与之道别: 日来恒风,彼苍如醉,甚苦出门。文从南旋,不及走送,至歉。仆与君交,大似余廷心之于戴九灵,时人拟之泰不华之于煮石山农者,妄也。属事即函达。季直吾兄。昱顿首。 这里用了两对元代末年的人物来比喻他们的关系。泰不华或亦写作泰不花,元代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而煮石山农则是以诗画闻名的王冕。《明史·王冕传》记他:“屡应举不中,北游燕都,客秘书卿泰不花家,拟以馆职荐,力辞不就。”从表面上看,这个经历,与张謇力辞盛昱之荐正相似。可是盛昱对此并不认可,不妨看他心目中的另一对:余廷心即文学家、死后被封忠宣公的余阙,而戴九灵则是他的学生、以诗歌“名高一时”的戴良。赵友同《故九灵先生戴公墓志铭》载:“余忠宣公阙持宪节过婺州,闻先生善歌诗,数相过从,论古今作者词旨优劣,公欣然曰:士不知诗久矣,非子吾不敢相语。乃尽授以平日所得于师友者,而先生诗名遂雄视乎东南矣。”这里透露出的情谊,就不仅是老师对学生的赏识和栽培,而且是直作旷古难逢的知己来相待的。盛昱举这一对来比况,可见张謇在他心中的位置。 对于盛昱的这个比况,张謇显然非常感激,以致日后一而再地提及。事实上,作为一个尚在科举途中奔劳的农家子,能够跻身士流已属大不容易,何况还结交到皇家宗室,更何况还不计地位和身份悬殊地相待以知己,这无疑就是一种殊荣。这感情一到,诗思也如闸门乍开,一涌而出,张謇那时一气写了六首五言古体诗作为回报,足见其时的激动。这些诗都收进他的诗集,这儿录其最后一首: 夫子枉相假,自来太学初。遭时一诟斥,所假弥有馀。深心出苦语,校量攀戴余。天命人事间,独公费踟蹰。流涕望千载,息壤犹区区。 在张謇看来,师长的风义是要远远超过一个职业之谋的。当然,虽说出自维护自己的志气而拒绝了京中诸公的盛意,但面对现实,他也不能不为将来的生计考虑。在京中时,他有一信致盛昱,就是以谋职之事相托: 顷崇明人来,为言其县瀛洲书院院长郑季申大令行将起复到官,须人接替,谋者不乏而非众所愿,修金裁三百千,问可就否。崇明距侨寓百里,隔一小江,舟车至便,于治圃养亲,得以兼顾。效其尺寸之智,以附学究之末,亦庶几自食其力,意颇窾动。冀公氐书溥公,一为言之。谢太学之官而就客授,谢六百之俸而企三百,谢师友过当之矜宠而转效昔人祠禄之陈乞,区区下忱,公可鉴其本末矣。 信中的“溥公”,就是时任江苏学政的溥玉岑(良),他与盛昱虽然宗支疏远,却有着姻娅之联。启功《坚净居随笔》曾有一文介绍所藏翁同龢与盛昱致其曾祖父溥玉岑的信札,所涉之事就是这次为张謇的推荐。盛昱的信为: 玉岑姻弟大人阁下:前奉手书,未即置复为歉。会试榜发,元在江苏,常熟得此卷时,大呼曰:此通州张季直也,得之矣,得之矣!遍请十八房、三副考辨识,皆云当是季直。及拆榜,则武进刘可毅也,常熟为之不吃晚饭。昨晤常熟,欲吾弟为谋一席,兄与季直最洽,鄙意以为吾弟不如俟岁试后附片保奏。以季直之才学,实堪膺此,不问迎合江苏巨绅也。其仕履可询之彼处人,度无不知者。专此布臆,即请升安。兄昱顿首。 这里只说保荐,没有直说书院,或许内心觉得让他出任瀛洲书院的山长还是屈才。倒是翁同龢的一信就开门见山了,其信为: 玉岑贤友大宗师阁下:旌节来吴,江山生色,伏维荣问休鬯。迩想元旋度夏,画戟清香,尤所钦企。生从事春官,目迷五色,不知遗却几许隽才,贤郎其一矣。生有极器重之通家,曰江南张謇。孝友廉谨,通达古今,其制举之文亦鲜与抗手。落第南归,留之不获。闻崇明瀛洲书院讲席尚虚,若得此君为山长,必能使海邦为邹鲁。敬以举荐,伏望大裁。贱体羸疾,耳聋臂枯,不尽百一,奉候起居,馀俟续布。生翁同龢顿首。 两公的举荐还是让张謇如愿以偿,接下去则是两年后的再赴京师而独占鳌头,紧接着的就是中日开衅,和战问题使帝后两党的矛盾尖锐。这期间张謇与盛昱有所往来,虽说其时盛昱已引疾家居,但他们的话题肯定不会离开这个时局。可惜的是张謇日记对此的记载太简,令人无从深入去了解,何况战事正激烈时,张謇又因父亲去世而匆匆南归守制去了。 等到光绪二十四年张謇来京城销假,又逢上康梁变法的风云变幻,弄得恩师翁同龢被开缺回籍,甚至还有追查所谓“翁门六子”的传闻,政海险恶如此,他只有一走了之。离京前夕,盛昱写有《送门人张季直南归》诗二首: 海内文章伯,吾从举业知。名贤屈都讲,上第重当时。直道观乡易,圜流别派奇。讲堂梨树影,故事那堪思。 同是忧君国,吾生早自捐。纷纭今日极,涕泪十年前。诗稿怀中字,琴心海上天。愿赊干净土,跣足看耕田。 诗的末句表达了对张謇开辟一个新天地的期望,说明他还是了解到张謇在家乡的救国实践的。这诗收录在他的《郁华阁遗集》里,有点奇怪的是张謇对此却一无反应,或许是那时走得匆忙,始终就不知道有这个赠诗的事。 《郁华阁遗集》是盛昱死后由其表弟杨钟羲收集编印的,其中难免有所遗漏。如光绪十三年张謇父亲七十寿,盛昱曾以二诗为贺,这诗就没有收到集子里。其诗为: 能作清时隐,平居意浩然。文章付儿辈,江海在门前。朝有高年粟,家饶下潠田。老翁赋诗地,不费买山钱。 有子皆奇杰,时人拟二苏。卷怀天下策,归作养堂图。酾酒宾朋集,看花左右扶。绥桃非上瑞,最好是雕孤。 将张謇与三兄张詧比为宋代的“二苏”,那老父自然也就是苏老泉,这种称誉,对方听起来未免会感愧交至。至于诗的结句,谓无需绥山仙桃来献瑞,因为原田里有的是可供饱食的庄稼,这就说得最是实惠。 光绪二十六年己亥,盛昱去世,享年才五十岁。张謇闻讯后设灵位以祭,并作一挽联: 辱公知十五载,自分平生,何者当余右丞与戴九灵故事; 著离骚数千言,遂以忧死,悲哉继宋大夫为楚三闾招魂。 上联仍述及余戴相交之比况,而下联则把对盛昱的哀挽,比之宋玉为屈原招魂。这个比喻非常深刻,说明他们间的师生关系,不只是寻常的诗文交往,而是建立在对国家命运共同的忧虞之上的。 郑孝胥为《郁华阁遗集》作的跋文说:“天下爱重盛祭酒,读其诗词,肮脏悱恻,入人肝脾。祭酒幸以己亥殁耳,若至庚子,必殉国矣。”这里提出的一个假设,也是一种知人之论,他知道盛昱会为家国而生死以之的。只是接下去追述他们的关系时说:“余与文芸阁、张季直同试礼部日,尝借寓意园旬馀,然于祭酒不甚密。今观集中与芸阁、季直诸作,怃然如闻隔世事。”或许集中没有关于他的文字,他又似乎在意当年盛昱的那么一点亲疏之别,话听起来就有了点酸酸的意味。 (作者单位:南通博物苑。本文刊《张謇研究》2012年第4期) 编辑 陈霞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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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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