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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张謇佚函初探/羌松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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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羌松延来源:《张謇研究》2024年第1期(总第76期)网址:http://zhangjianyanjiu.com

三通张謇佚函初探

□ 羌松延



为撰写孙儆等人醵资购买古物入藏南通博物苑一文而查找资料,在阅读浙江大学周敏珏的博士论文《端方及其交游圈的金石鉴藏研究》时,顺其参考文献所提供的信息,查阅了国家图书馆《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一书,见该丛书第76册《匋斋殉难资料並时人书札》收有张謇信札三通,俱为影印。初读一遍,觉为佚文。经查对,《张謇全集》果未收录。因三通信札内容相仿,时间相近或相同,故先一并照录于下[1]

仲刚五兄先生左右:

别甫半年,沧桑遽易。自闻匋公噩耗,迄疑不真,卹典[2]传来,乃为痛悼累日。南皮[3]之轮已辍,西州之门可挝,廻溯生平,亦梦亦幻,可胜痛耶。

五兄友爱之性,迥异常伦,何况田荆之枯[4],不独一枝,原鸰之折,並及双翼,其为摧损,又当何如?然古今不过一瞬,达人动念万年,亦愿贤哲有以遣此。海王村之建设,为海内收藏家之冠冕,亦匋公毕生精力所瘁也,今无恙否?当获保存,此可以张哲兄之令誉,壮故都之历史者。往时匋公尝许检分所复,以惠下州之博物馆,云作他年纪念,彼时绸缪,雅兴之言耳,披秣陵之遗书,等山阳之闻笛[5]矣。人事如沸,南北殊方,不获一往躬奠,聊寄撰联,藉表敬系,并以奉唁。祗请台安不宣。

弟张謇顿首   四月廿八日

联幛已另寄昆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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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侯世兄足下:

客冬骇悉尊公之耗,愕惘无似。足下至孝,哀毁自不待言,然丧礼自以哀为主,而礼次之。下走所愿为世兄勗者,努力缵[6]承,不敢但以节哀劝也。

尊公文雅,海内所宗。凡诸图籍金石之收藏,贤者必能为几杖杯棬之爱惜,抑走尤有进者:尊公收藏之意,在得其所已耳,苟得其所而公之世,固无异于存之家也。昔朱襄王氏藏书极富,其先公没,其子谨守,未尝轻启。侯朝宗[7]抵书,愿借藏经另庋[8],以公之世,因以传其先意于无穷,而王氏子应之,论者以为纯孝。王氏子盖逆料藏经之能得所耳,能公之世而无异藏之家耳,走雅不愿见尊公之私藏或有所流落,而未尝不愿世兄之爱先世图籍金石亦如王氏子也。

尊公灵榇,想早北归。南北道修,不获躬往一奠,至歉至歉!撰联奉寄,藉表怆怀。敬请礼安,并敂侍福!

张謇顿首   四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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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刚五兄左右:

比以书求匋公所藏吉金复品移赠通州博物馆,所列之单乃录《西清古鉴》之目,既觉其非,复检视《匋斋吉金录》[9],则复品了然具载,用更别录一纸,计凡十四类、二十器,各求其一,以餍[10]所望,以足称尊,专此驰白。敬请大安。

弟謇谨白   五月廿三日

昆侯世兄是否仍住黄米胡同?藏石未见目录,不敢臆请,大约造象之属,为所请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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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写信的时间。前两封均为1912年四月二十八日(阴历,下同)所写,虽均落款张謇,但显然非他本人笔迹,应为秘书代笔。第三封信写于五月二十三日,通篇为张謇手迹。再看写信的对象。有两封是写给仲刚的,一封为写给昆侯。从内容判断,三封信明显都是写给匋公即匋斋近亲属的,而匋斋即端方。但经过一番检索,仅找到端方之弟端绪、之子端继先的名字。再借阅有关端方的书籍,方知仲刚(亦作仲纲、仲冈)即端绪,绪为其字。查现有资料,多记述端绪为端方的二弟(甚至有说是其大弟[11]),但1926年《申报》曾有报道,内称端绪为端方五弟[12]。而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端方档案也显示端绪是他的五弟,且根据研究,“五弟端绪在端方的生活中曾起重要作用,……是端方在北京的管家、联络人和坐探,档案中有许多安排端绪接待某人、打探某事进展……等事情的内容。”[13]二弟之说,或是根据其名字中的“仲”字臆断所致,而五弟一说则与张謇等人信中所称“五兄”吻合。昆侯,即端继先,昆侯为其号,系端方长子。经查,端继先曾先后担任外务部参事、典礼院总务厅厅长[14]、典礼院直学士[15],后为满族同进会(1912成立,1929年解散)负责人之一[16]、北平市首善工厂董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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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像


虽然信是写给端绪、端继先叔侄的,但所说之事却与端方有关。端方(18611911),满洲正白旗人,字午桥,号匋斋,大收藏家,著有《陶斋吉金录》等。自幼过继给伯父桂清为子。桂清本人热爱收藏,与翁同龢交往从密,端方因此而结识翁同龢、王懿荣等名家,厕身其间,亦爱收藏。端方曾任江苏巡抚及两江、直隶总督等职,属晚清时比较开明的封疆大吏,是清末新政的重要鼓吹者和践行者,立宪运动主要领导人之一,素有能吏之称,被誉为“清之长城”。1911年奉命南下办理铁路国有事宜,因逢武昌起义,临时携带的湖北新军发动兵变,于宣统三年十月初七日(19111127日)和他的六弟端锦一起,在四川资州被杀。时论对端方之死多表惋惜。

翻阅《张謇全集》,有关端张两人交往的记载及函电往来很多。光绪三十年(1904),张謇往常熟吊唁翁同龢,后赴苏州拜访新任江苏巡抚端方,被“留夜谈”[18],对端方留下“言论甚明爽”[19]的印象。此后,互有好感的二人合作颇多,交往频繁。在端方任职江苏巡抚与两江总督期间,与公,他们共同创办学校,举办南洋劝业会,筹划地方自治等,对张謇在通实业、教育等事业更是给予许多实际支持,并赞同张謇的君主立宪主张。与私,张謇夫人徐氏去世后,端方致电慰问并派人抵通致哀。端方伯母去世,张謇专程往宁吊唁。宣统元年(1909),端方调任直隶总督离开江苏,张謇撰联《贺两江端督部调任北洋》:“锁钥北门酬帝简,衣裳南国望公归。”[20]

宣统三年(19116月,张謇在时隔13年后再度进京,端方特派弟弟与儿子到车站恭迓,并有意将张謇住处安排在翁同龢故居(即东单牌楼二条胡同蒙古实业公司),还在福全馆设晚宴为之洗尘。如此接待,热烈且贴心。之后又亲自陪同参观所办女子学校等处,还向朝廷推荐张謇任职,“力保其为东北垦务大臣”[21]。函一所提“别甫半年”讲的就是这最后一次的见面。由上均可见两人情谊至真至诚。

在确认端方被杀后,张謇所写挽联更极陈惋惜之情:“物聚于好,力又能强,世所称者,燕邸收藏,三吴已编陶斋录;守或匪亲,化而为患,魂其归乎,夔云惨淡,万古同悲蜀道难”[22]。据张謇所记,该挽联原计划请章邦直送至端绪处,但从函一、函二可见,实际上后来是寄送至端继先(昆侯)处。

上述三封信,前两封一开始均表达了对端方之死的哀悼与不舍之情,最后又都对自己因故不能亲自进京参加祭奠表达了歉意。但三封信所说之事,主要还是与端方藏品及南通博物苑有关。

他们除了在社会发展、政治改革等方面理念相通,作为“晚清第一收藏大家”的端方,与中国人所建第一座现代意义公共博物馆的创办者张謇,两人也志趣相投,相互支持或影响。如在得知张謇以私藏创建南通博物苑后,“端方就向博物苑捐赠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的一方意大利古碑至今仍陈列于南馆之前。”[23]另有记载,“端方曾赠送一件产自湖北的木化石”[24]。单霁翔等人则记有端方“曾先后捐出文物70件,其中不仅包括青铜器、汉唐陶瓷、墓志、碑刻拓片,还有一些珍贵的埃及文物”[25]。另有准确记载:端方捐给南通博物苑的藏品,记录在案的有68[26],且以重器居多,以历史文物为主,占苑藏历史文物总数的9%之多。其中,最著名的是汉代虎钮錞于。端方在苏期间,还“多次邀请张謇至其署中观赏文物。”[27]而端方也较早提倡将古物公之于众,有学者指出,他把自己的毕生收藏建成陶斋博物馆,好友张謇的影响是缘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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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捐赠给南通博物苑的汉代“錞于”



19116月,端方邀请并陪同张謇参观其“所建海王村之博物馆”[28]时,再次许诺待建设完成后将分一些重复品陈列于南通,孰料他竟在几个月后被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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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兵变中烧毁的牌楼


191223月间,因“京师兵变,端之住宅及所创陶氏学堂悉被焚抢”,而处于建设之中的陶斋“博物馆屼然徒存空屋,开幕成立恐无其期。”[29]或许是由此而来的紧迫感使然,由于担心珍贵文物流失,也是为了完成端方的遗愿替南通博物苑征集藏品,张謇于四月初一(517日)给端绪写信,“敬致奉挽陶公(端方)联幛,度早澈览。……陶公一生心力,酷嗜金石,藏石之富,海内今古莫二。”[30]同时回顾了端方当年在江宁宝华庵曾许诺“分其名品存于南中”,准备以“拓本数十、陶器十数”相助之事,又提及“去年在京,公导观海王村馆,复与论及,谓:‘陈列后当检复品分寄,以志不忘江南之意。’”最后希望能够“践陶公之约”,“以永公之精神及遗爱于南中”,并告知“倘荷许践陶公之约,一切装运之事”已安排由章希瑗负责。该信函《张謇全集》已收录。

佚函中的前两通写于此后的二十多天。或许是未见回音吧,阴历四月二十八(613日),张謇又分别致信端绪与端继先,在对端方因川路事起而离世表达哀痛外,以“张哲兄之令誉,壮故都之历史”“山阳之闻笛”等语动之以情,以王氏藏书的故事表达“不愿见尊公之私藏或有所流落”等语晓之以理,并于五月二十三日(77日)亲笔书写第三封信件,根据《匋斋吉金录》再次书列复品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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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人走茶凉,张謇前后为此所发四封书信似乎都没有得到积极回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端方家人保存了这些信件,才让一个多世纪后的我们似乎可以穿越时空,听到他呼号又略显沙哑的声音,望见他渴求却又满怀失望的眼神。是啊,再读这三通佚函,字字句句,言辞恳切,殷殷期盼之情溢于纸端,无不让人真切感受到张謇为博物苑建设乃至实现救国理想的良苦用心。

(作者单位:南通开发区社会事业局)


注释:

[1]《匋斋殉难资料並时人书札》,《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76册),线装书局2003年,第617618页。

[2]卹典有两层意思:一是朝廷对去世官吏分別给辍朝示哀、赐祭、配飨、追封、赠谥、树碑、立坊、建祠、恤赏、恤荫等的典例。二是帝王对臣属规定的丧葬善后礼式。

[3]指张之洞,因其原籍直隶南皮(今属河北)而得名。晚清重臣、后期洋务派代表人物,曾任湖广总督,时任湖北巡抚的端方为其副手。

[4]据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紫荆树》载,京兆田真兄弟三人析产,拟破堂前一紫荆树而三分之,明日,树即枯死。真大惊,谓诸弟曰:“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顦顇,是人不如木也。”兄弟感悟,遂合产和好。树亦复茂。后因以“田荆”为兄弟和好之典实。

[5]语出《晋书·向秀传》,晋代向秀与嵇康,吕安二人为知心好友,后嵇、吕二人被害,向秀后来又经过山阳嵇、吕的旧居,听到邻人吹笛,不禁追思亡友,感慨万分,写下《思旧赋》。后以此典表示感念故友,心情惆帐;或指凄切哀婉的笛声。

[6]缵,意继承。

[7]即侯方域(16181654)明末清初文学家。字朝宗,商邱(今属河南)人。明末诸生与方以智、冒襄、陈贞慧并称“明末四公子”。曾为史可法幕府于扬州。入清以后,于顺治八年(1651)时,应河南乡试为副贡生。

[8]庋,意收藏。

[9]书名,为中国古器物图录,共八卷。端方编著,成书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

[10]餍,本意为吃饱,此处应该为满足之意。

[11]张永久:《革命到底是干吗·1911,辛亥!辛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95页。

[12]《端方后人争产》,《申报》192652811版。

[13]邹爱莲:《清宫档案说清史》,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26页。

[14]《端方奏因弟端緒补典礼院总务厅厅长谢恩摺》,《政治官报》,1911年第1356期。

[15]刘江华:《清朝最后的120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149页。

[16]《满族同进会昨解散》,《华北日报》1929814日。

[17]《接管首善工厂之经过》,《华北日报》1929822日。

[18][19][28]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謇全集》(8),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588页,第595页,第721页。

[20][22]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謇全集》(7),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470页,第512页。

[21]《张殿撰入京前后纪闻》,《新闻报》1911626日。

[23]王敦琴主编:《张謇研究精讲》,苏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78页。

[24]汪前进主编:《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纲》(地学卷),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96页。

[25]单霁翔:《博物馆的文化责任》,天津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90页。

[26]金艳:《南通博物苑》,苏州大学出版社,2022年底178页。

[27]周新国、张慎欣主编:《张謇辞典》,广陵书社,2021年第205页。

[29]《端午桥之博物馆》,《申报》191247日。

[30]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謇全集》(2),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336页。